孙先生又以创作为例,否证知易行难说。中国文字在古代传播广远,历代能文善书之士极多,可是,“中国自古以来,无文法、文理之学”(6:181),所以即使历史上大文人也说不出作文的法则是什么,就连普通的语法结构也是能用而说不清形式规律。孙先生这里,“文法”指西人之语法(Grammar),“文理”指西人之逻辑(Logic,中山先生认为当翻译为“理则”)。他认为“然而数千年以来,中国文人只能作文章,而不能知文章,所以无人发明文法之学与理则之学……”(6:185)。这个例子是从语法和逻辑方面证明,普遍形式规律和论证是不容易获得的,系统自觉的科学知识则更加难得,而且顺着自发的历史,即使作文技艺达到很高成就,也不一定能自行进化出这些东西。这个例子比上面两例更进一层,是从文法和逻辑层面上的例子,它们是各门知识通用的准则,比如,逻辑是“诸学诸事之规则,为思想行为之门径也”(6:185)。
上述三件事,第一件人人能行而其学难明,第二件事文明人能行却难明其道,第三件事文人学士能行之而不知能行之规则。即便从事专门研究三件事之间的道理的,穷其毕生精力也有多不能知的。在孙先生看来,都说明能行而不能知的在在俱有,从而证明了“行之非艰,而知之实艰”。
接下来孙先生又增加建筑、造船、筑城、开河、电学、化学、进化七件事实作为例证。这七件事也是精心挑选出来的,涵盖从工程到当时先进的基础科学。其一是建筑,他认为中国那时还没有建筑学,建筑学涉及到经济学、物理学、美术学、心理学等多学科知识,中国更不成系统,所以说中国人的建筑不是靠建筑学知识,相当于行而不知。中国建万里长城、开运河也没有工程家预先规划、设计和预算,当然即便有专家也难以给这种工程作出精确规划,可见长城、运河是因为需要而逼出来的。孙先生以为这也证明知难行易。这三个例子都是工程事例,工程科学显然不同于理论学科、基础科学,它本来就是实践性、技艺性特色很强的学问,而且工程中不确定因素也更难控制,需要专门学问。表面看来,这三例中孙先生似乎混淆了不畏难、不知难和认知之难,其实这里透视出,某种程度上孙先生不仅考虑到了客观的困难,而且看到了认知在人类实践活动中的自身限度,突破这个限度自然更加困难。换句话说,任何科学技术活动实际上都带有探索性特色,一劳永逸、穷尽一切的科学实际上是没有的,个人的科学也是不可能壮大的。电学、化学、进化论都证明从零散的、自发的、经验性的、特殊的、具体的、直观的实践到自觉的、理论性的、普遍性的、系统的、概念性的、反思性的知识之间存在极大差距。从具体科学历史入手,进行知行关系分析和总结,这是孙先生比古代学者高明和占有优势的地方,也是时代不同提供了条件。这样的分析虽然还受到知行范畴框架的约束,可是明显具有科学史研究的意义,至少我们可以说,孙先生站在科学史的高度,对中国哲学史上知行关系提出了全新的诠释、裁断和论证,这是中国哲学近代化中的重要的一步。
知难行易说的显在和潜在意义
无可否认,革命是中山先生的核心思想,知难行易说及其十证在孙先生先生的学说思想中,带有目的论和选择性论证的嫌疑,我们甚至可以说孙先生在论证之前就有了论证的预设,至少可以认为中山先生做的是回溯式论证。简言之,他是为革命做理论清道工作,要消除革命思想认识方面的敌人。正如孙先生反复申明的,他是为坚定党人和国民革命意志、促进革命行动而不得不起而推翻知易行难说,提出并论证知难行易说的。他甚至说,知难行易之理是“救中国必由之道也”(6:198)。他的做法自然具有时代意义,因为知行难题当时确实是中国革命最高的实践课题,不能不回答。针对革命而言,中山先生知难行易学说发挥了应有的作用。孙先生认为,知易行难让中国人“畏其所不当畏,而不畏其所当畏”(6:198)。按照他的意思,知是当畏的,行是不当畏的。但是对相信知易行难的人们,会造成一种心态:开始想求得知识再实行,知之不得,就望洋兴叹而作罢。即使求得一些知识,以为实行更难,于是知了也行不下去,“如是不知固不欲行,而知之又不敢行,则天下事无可为者矣”(6:199)。孙先生思想疏导的目的是要人明了:不知固当行之,知之更乐行之,像欧美人一样(6:200),既有探索勇气,更要有科学精神和理论的上行。他以日本明治维新的例子为证说,日本的成功“皆成于行之而不知其道者”,“是故日本之维新,多来冒险精神,不先求知而行之,及其成功也,乃名之曰维新而已。中国之变法,必先求知而后行,而知永不能得,则行永无其期也”(6:198),又说日本维新之后的五十年来,都是科学为之,即是知而后行(6:200)。就革命而言,孙先生的知难行易说确实可鼓动士气,打消畏难情绪,同时能引导人们敬畏科学理论,有实际意义。此外,他的论证有其理论意义,这是我们更应重视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