诚如孙先生所言,知难行易说是中国历史上出现最早、影响最大的知行关系观。孙先生着力批判的是知难行易说,但是剖析孙先生的具体论述,已经是站在现代科学发展阶段对知行关系的崭新审视和重建,具有现代科学支撑基础上认识论反思的价值,又因为他将其和中华民族心理(实际上包括认识)结合起来,就起到了对中国历史和文化传统批判的作用。为破知易行说,孙先生共列举十件事实作为证明。
第一是以饮食为证。饮食带有本能的特点,人和动物一出生,不待教就能实行。但是如果问其“底蕴”,孙先生说,“不独普通一般人不能知之,即近代之科学已大有发明,而专门之生理学家、医药学家、卫生学家、物理学家、化学家,有专心致志以研究于饮食一道者,至今已数百年,亦尚未穷其究竟者也”(6:160)。这里,孙先生显然指,饮食卫生的科学理论知识是很难掌握清楚的。就中国而言,其饮食之道向来为外国人惊异和称道,中国饮食例如猪血、豆腐等食品的开发历史悠久,还有烹调技艺的创作堪称举世无双、世界之冠,可以说在西方号称精于烹饪的法国人也羡慕不已,而且按照孙先生看法,中国食品和烹调方法还暗合于科学卫生知识,例如素食和五味调和术。但是,中国饮食之道毕竟是“习之成自然”(6:163),即令妙手巧妇,烹得一手好饭菜,恐怕也不知所以然。不过,不“行”是不可得知的。仔细分析,孙先生这里指的是,中国饮食之道属于经验性技艺积累的知识,是行之而不知其科学上的所以然。他这里的论述,仍然是为了说明关于饮食的营养卫生科学是在经验之后的,也就是在“行”之后的,这同时见证了“行”之不一定知道究竟,也能说明“知”更难。行及其经验,很大程度上说,仍然是这样、那样的知识,是关于如何操作的知识,而不是在科学上成立的为什么的知识、揭示了原因和原理体系的知识、类的知识、概念化的知识。孙先生接着从饮食方式和人体健康的关系上解说知难行易,同样印证了这方面中国有高明的经验,但是有关的科学知识在今天的科学状态下仍然是难知究竟。在孙先生眼里,“由此观之,身内饮食之事,人人行之,而终身不知其道者,既如此;而身外食货问题,人人习之,而全国不明其理者,又如彼。此足以证明行之非艰,知之实惟艰也”(6:169)。孙先生这里以自然科学一例立说,从他分析的总倾向看,突出了获取知识,求知、求道,即真理认识和科学理论的困难。尽管他未必仅仅是为了突出知高于行,可是,起到了推崇科学知识和理性求知愿望及能力的莫大意义,当然一并包括其艰难之处。不过其论述也附带透显出,从自发性人类科学史看,就知识源头上而言,不行不知,先行后知,行先知后,知高于行。
第二是以用钱为证。用钱是文明人后天习得的行为,可是人们视其为自然而然的事情,而对于钱的本质、用途,一般人未加深思和实求。孙先生概述了专门钱币学者对金钱性质所做的七种归纳,认为“古今中外,皆采用金银铜为钱币者,以其物适于为百货之‘中准’也”(6:170-1)。西汉起初下令铸钱,后来钱币多了,又禁民铸钱。孙先生以为,西汉开始为货少所困,后来为货不能流通所困,桑弘羊推行均输、平准之法,使用金钱,国家买贱卖贵,这样货畅其流,国家、人民皆得其利。他叹惜道:“能用钱而不知钱之为用者”,古今中外比比皆是。孙先生讨论了商业市场、交易、买卖的历史,从劳动分工和社会发展角度指出,“不知自日中为市之制兴,则自耕而食、自足而衣之兼业可以废;至金钱出,则日中为市之制可以废;至契券出,而金钱之用亦可以废矣”(6:175)。他借鉴欧美学者的言论,提出人类生活程度有三期进化,即所谓:“需要时代,以日中为市为金钱;安适时代,以金钱为金钱;繁华时代,以契券为金钱也”(6:177)。阐述了货币、金钱、纸币和契券的起源和发展。孙先生知识广博,重视的是经济学、金融学、财政学理论,而又善于分析和解说。他特别提出金融信用问题。他谈到的知识涉及到今天的经济学、货币银行学等,当时一般人确实知之甚少。他感到,要不是仔细研究财货、银行、币制、工商等历史,是无法认识金钱的用途和现状的,他的结论是:“世人只能用钱,而不能知钱者也。此足证‘行之非艰,知之惟艰’”(6:179)。这里是以社会科学为例,揭示专业科学知识来之不易,一方面说明了人类货币知识自发产生的过程是行在先,但是就自觉的科学理性程度而言,学科知识后成而且更难。